怪谈:葬生基

渡灵馆,渡百鬼,引千魂,老板名叫张淼,驱鬼定邪,引魂送灵,专营死人生意。

结缘堂,鬼媒店,老板娘名叫南歌,牵线搭桥,结缘成愿,专解阴缘难题。

1

女孩的马尾扎得很松,有些细碎的发落在后颈上,是慵懒的好看。

她手中拿着半瓶酒,看见男孩们,远远地打了个招呼,随后便大剌剌迈着步子迎上来。

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,在金黄色的海滩上,在斑驳的光影中,她就像一位刚下凡的神女,如梦似幻。

她走近,随手揽住一个男孩的脖子,轻打了个酒嗝,接着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,“我来问你一个问题,如果,如果哦,你马上就会死掉,你要给自己写什么样的墓志铭?”

男孩闻言微微一愣,又笑着将她推开,“搞笑呢你,这我可没想过。”

“那你现在想……”

“我才不。”男孩呲着一对虎牙,脸上被夕阳染上她的同款红晕。他笑着抬起手,对准她的脑袋,狠狠地敲了下去,“想这么丧的事情干嘛?我才不死呢,我永远都不会死。”

“呸!人都会死。”她呲牙揉着脑袋,又凑到男孩身边,伸出手指向其他人,“他会死,他会死,他们都会死。”

“你也会死,我……”她微晃着抬手指向自己的鼻尖,“我呀,也会死。所以啊,你会写什么样的墓志铭?”

“不知道。”男孩笑着将她手中的半瓶酒接过来,咕咚咚灌下两口,砸吧砸吧嘴又反过来问她:“你呢,你会写什么?”

女孩又一把将他手中的酒夺过来,仰起脖子一饮而尽。

她喝完,胡乱地将脚上的人字拖甩掉,光着脚在海滩上狂奔,海风呼啦啦地将所有的声音吞噬,她说了什么的,但男孩没有听清。后来……后来喝得醉了,就再也没问过。

回忆里所有的景物都披着霞光,氤氲着甜甜的酒气。老人将手覆在墓碑的照片上,用指腹轻轻摩擦着女人带笑的脸庞。

爱妻唐堇,逝于1987。老人苦笑着,将这句话又读了几遍。

半晌他佝偻着腰站起来,正了正自己的帽子,“阿堇啊,咱们的儿子要结婚了。”

2

南歌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,碧绿的草坪上已经站满了人,她扫视两圈,便又匆匆的赶回自己的座位坐下。

周围的人两两作伴、三五成群,满面春风的举着酒杯叙旧闲聊。只有她,无措地反复搓着手,又时不时地再假装不经意地扫两眼拥挤的人群。

奇了怪了,这么多人,竟然一个熟脸都没有。

又几分钟过去,她心灰意冷,彻底放弃了搜寻,拿了杯酒,找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,连着给张淼发了一大串消息。

都怪自己当初头脑发热,海宁来送请柬的时候,正赶上小姨来结缘堂找她。

为了让小姨切实地感受到她真的很忙,根本抽不出空再陪她们母女俩闲逛,她毅然决然地接下了请柬,并反复强调自己一定到场祝福。

祸从口出,祸从口出……如今她才真的深刻的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含义。

当初找个理由搪塞一下不就好了,明明自己和海宁无甚交集,现在好了,还熟人似地坐在人家的婚礼现场。

海宁很感激她,这点南歌心里是清楚的。毕竟当初海宁找到自己的时候,悲痛欲绝,差不多已经完全丧失了再觅良缘的信心,整个人颓丧得要死。

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算出还有真正的姻缘就在不远处等她,她说不定早就看破红尘,削发修行去了。

如今她终得良人,并且携手迈进婚姻的殿堂,南歌是真心替她高兴。

但即使这样,她还是止不住心中的崩溃,自己根本不了解海宁的底细,又一点儿也不清楚对方的社交圈子,礼金到就好了,干嘛非得真的来这一趟!

她丧气地捶捶脑袋,又打开聊天界面,给张淼发送了一串哭脸的表情。然而跟之前的消息一样,这一串表情依旧石沉大海,没有一点回应。

他到底在干什么?南歌生气地将手机拍在桌子上,张淼这人,去暘城都好些天了,打电话不接,发消息也得隔好长时间才能回上一两句。

那个孙光耀,到底有多大的背景,不仅让他调查了这么多天,还调查到一点空闲都没有。

她越想越气不过,抓起桌上的手机,暗暗把手机屏幕想象成张淼,低着头用手指不断地在黑漆漆的屏幕上戳戳戳。

“臭张淼,让你不回我消息,让你不接我电话,戳你,戳……”南歌这么嘟囔着,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张淼委屈巴巴的样子,心中直觉得暗爽不已。

“南歌,你,这是在干什么?”

脑袋上方悠悠飘过一个熟悉的声音,南歌手一抖,愣了愣,脸霎时变得通红。

“杜,煜生啊,我……”她抬起头来,尴尬得磕磕巴巴,“我,来参加朋呃……朋友的婚礼。你怎么在这儿?”

“这样啊,新禹哥和我哥是朋友,以前他还会经常来我家坐坐,所以我们关系还不错。”

他说着顺手将眼前的凳子拉开,坐在南歌对面,忍着笑又问她一遍:“所以你刚才是在干什么?”

南歌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,抬手抿了一口酒,没好气地白他一眼,“在打人。”

杜煜生噗的一声笑出声来。但眼看着南歌脸色渐渐变黑,他忙止住笑声,又回归正题,“对了,还没问你。你一会儿坐在哪个区?”

“哪个区?”

“一会儿进教堂的时候……算了,你跟我来。”杜煜生笑着朝她招了招手,起身将衣服整理的板正,转头在前面带路。

南歌随着他绕到一处教堂,不似平常教堂那般的庄重严肃,这教堂周身的墙壁全被喷涂成粉红色,像童话里走出来似的,梦幻伫立在海边。少女的梦啊!

她看的眼睛都有些发直,情不自禁地跑上前小心翼翼伸出手,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粉嫩嫩的墙壁。

“喜欢吗?”杜煜生从教堂内探出头来,顺着南歌抚摸的痕迹抚摸下去。

“这教堂是新禹哥的父亲,也就是庞氏集团董事长庞笠风先生,为自己的妻子建造的。

“你可能也听说过,他曾经花重金为自己的爱妻建立了一座海边城堡。你仔细看,那座城堡就在这座教堂的斜后方。

“自妻子去世后,三十多年了,庞老先生一直未娶,如今还守着两人的回忆,住在为妻子建造的城堡之中。”

南歌向后退了两步,踮着脚瞧了瞧,果然隐隐绰绰的,是能看出城堡的样子。有情人难得相伴终老,她心中发酸的同时,又忍不住被老先生的钟情深深感动。

恍惚间,杜煜生又斜眼看向她,若有所思地开口:“我钦佩老先生的作为,同时也羡慕他能找到自己深爱的女人,如果可以的话,我,也愿意为我深爱的女人付出一切。”

“你也会找到的,毕竟……你还这么年轻。”南歌轻咳两声,不自然地将手放下,转而又打趣开口:“等有空来我结缘堂,姐姐给你算一卦,看看你的命中人还离你多远。”

她率先转身迈着步子走进教堂,走到一半手臂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。

她回过头去,有些疑惑的打量杜煜生两眼,又眨巴着眼睛笑笑,“怎么了,想现在就算?婚礼可马上开始了,改天吧,来我结缘堂,就咱俩这交情,姐姐不收你钱,免费的!”

杜煜生叹了口气,松开抓住她胳膊的手,再开口有些失落,“你的座位在这儿。”

3

南歌说了句谢谢,顺着杜煜生指的方向就找了过去。要说海宁这人,还真是不错,这么多亲友之中,还给她安排了个比较靠前的位置。

“你坐在这儿就好,新郎新娘首先要在教堂宣誓,草地上的人也会马上过来,不说了,我要先去忙了。”杜煜生说完这番话,欲言又止地吞了两口唾沫,随即笑着朝南歌挥挥手,转身便出了门去。

果不其然,不一会儿的功夫,教堂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,人们走进教室后,各找到自己的位子,四处寒暄两句,随后就喜气洋洋地等待着婚礼的开始。

南歌无聊之至,便掏出手机,在搜索栏输入庞笠风的名字。

神奇!她来回滑动手机上的页面,怎么着也不敢相信,她现真的是坐在,各路媒体削尖了脑袋,都拍不到的庞氏集团继承人的婚礼现场。

“海宁,海宁……”她念着海宁的名字。忍住好奇心仔仔细细地往下翻,原来是海游娱乐的长女!

看两人的照片,确实还蛮登对,而且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……怪不得能在这种地方举行婚礼,如此说来,这在座的宾客,身份也一定不简单。

她赞叹之余,将手机关闭,但她关闭手机的同时,教堂的灯也突然灭了。

整个教堂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,四面鸦雀无声。

这一瞬间,她才意识到,自打她刚刚坐在这儿起,教堂的灯就全部都亮堂堂地开着,窗户也被挡得严严实实,现在灯灭了,而教堂的大门,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关上了。

她下意识感觉不对劲,但同时又觉得奇怪,灯突然灭了,人群竟然一点响动都没有。

她犹豫着,想着要不要打开自己的手机照明,然而就在这一瞬间,一束光从教堂顶端打到宣誓台一侧,杜煜生礼貌地朝大家鞠了一躬后,端坐在钢琴前,指尖翻飞,教堂内接着响起悠扬的婚礼进行曲。

婚礼进行曲奏响的那一刻,教堂的大门也被缓缓拉开,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臂从门口走向宣誓台,幸福满满。

待他们站定,杜煜生从侧面溜到南歌身边坐下。

“新禹哥挺帅的吧。”他歪着头小声的朝南歌耳语,“暗恋海宁姐好多年呢,如今抱得美人归,着实不容易。”

南歌笑而不答,全神贯注地看着宣誓台上的这对新人,新郎笑得宠溺,眼神里是盛的满满的爱意。

新娘笑得娇羞,时不时温柔地递给新郎一个眼神,她光是这么看着,心里就吃了蜜似的,甜得很。

新郎新娘宣誓完,海宁拉着庞新禹的手跑到南歌身边。

她将手中的捧花递给南歌,又牵起南歌的手,哽咽道:“南小姐,感谢你,因为听了你的话,我才敢继续相信生活,继续相信并期待爱。我命中的真爱,我想我已经找到了,祝福你,你也会的。”

南歌惊喜地站起来,下一秒,自己的手却被海宁塞进了杜煜生的手里。她不明所以地望向海宁,海宁却已经转过身去,拉着庞新禹的手率先跑到了门边。

“现在和你们的同伴一起,来跳舞吧!”她喊完后,提起裙子独自向外跑去。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,她还没跑两步,人便向后一仰,重重地跌在了地上。

南歌跑过去,就见海宁躺在地上,口吐白沫,全身不断地抽搐。

庞新禹焦急上前握住海宁的手,谁知下一秒,海宁却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。

她挣扎着想要站直,随之却膝盖一软,又重重跪趴在地上。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,只能哼哧哧喘着粗气,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。

庞新禹见情况不妙,忙联系了家里的私人医生。三分钟后,海宁被抬上担架,送往教堂后的城堡。

好好的一场婚礼变成了闹剧,众人茫然无措之际,又被告知必须全部回教堂坐着。而且今天发生的事情,谁也不准告之以媒体或传到网上。

拖杜煜生的福,南歌不需要在这儿捱上半天。而是随着他,一同坐着车前往那座海边城堡。

4

到达目的地后,南歌来不及感叹城堡的宏伟壮美,随杜煜生进去后,便被人带到二楼。

二楼房间里,庞新禹坐在床边握着海宁的手,咬牙看着她在床上痛苦地扭曲挣扎。

旁边的朋友想劝慰也不知如何开口,只能无声地看着,心中为他们祈福,然后静静等待结果。

杜煜生上前跟一伴郎模样的人打了个招呼,随后便带着南歌在走廊一头的座位上坐下。

“真的没想到,婚礼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。”杜煜生递给南歌一瓶水,又小声地安慰她。

“别害怕,听说海宁姐以前得过抑郁症,身体也从小就不太好。医生还没查出个所以然,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。”

南歌拧开水瓶,举起来喝了两口,心跳声当当撞击着大脑,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。

她将瓶盖拧紧,左右望望,又疑惑地问道:“今天在婚礼现场,怎么没看到新郎新娘的家人?”

“家人啊,庞老先生不喜热闹,所以他们在这个婚礼前,还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家庭婚礼。这次婚礼,来参加的人,大都是新郎新娘的朋友,还有一些往来的合作伙伴。

“依着庞老先生的意思,举办这场婚礼,正好也能让新禹哥和以后的生意伙伴提前熟络熟络……”

杜煜生说着闭了嘴,朝南歌使了个眼色,接着站起身迎了过去。

南歌转过头来,就见杜煜生颠颠地跑到一个老先生面前,面色凝重地叙述着什么。

老先生六十岁左右,身上穿着板正的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虽然年纪有些大了,但依旧透着一股子刚劲的肃杀之威。

老人面无表情地听完杜煜生的一番话,摆摆手,操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便走进了那间屋子。

杜煜生看着他走进去,松了一口气,又重新跑回南歌对面坐下。他握住自己右手手腕,转着圈按了按,小声说道:“这就是庞笠风庞老先生。”

“确实不像是一般人……“南歌说着顿了顿,感受到自己包里微微的震动,低头掏出手机,竟然是张淼发来的消息,他刚刚下了飞机,现在就在晋城机场。

她惊喜之余,忙走到无人的地方给张淼回了一通电话,耳边传来日思夜想的声音的那一刻,之前的不快似乎都飞到了九霄云外,只剩下兴奋以及想要尖叫的冲动。

“你在哪儿呢?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,但未等张淼回答,她又接着说道:“把你位置发过来,我去机场找你。”

她挂断电话,抄起自己的包,向杜煜生道了声再见,便匆匆赶下楼去。杜煜生还以为她是发生了什么急事,追过来提议:“要不要我送你去目的地?”

“不用了不用了……”南歌摆着手小碎步跑出门去,钻上一辆出租车,剩下的那句谢谢也随之淹没在风里。

5

南歌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,老远就看见张淼呆呆地站在机场门口。手里捧着一束大大的红玫瑰,颇为醒目。

他见南歌从车上下来,笑眯眯地挥了挥手,又忍不住似的,撇下行李箱小跑着从阶梯上下来,把花举到南歌面前。

“送你。”张淼咧嘴笑着,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同时,又不知道要再接着说点什么。

好在南歌笑意满满的将花接了过去,她低下头闻了闻,又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那些娇嫩的小花瓣,欣赏够了,她抬起头来,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张淼,三分戏谑,两份真心地问道:“你这是,特地买给我的啊?”

“不是。”张淼脸上写满老实人的真诚,“是怕你找不到我,刚刚才买的,捧着这个在人群中也比较扎眼。”

南歌听了这话,心中的小火山瞬时汩汩喷发。想发作吧,他说的还真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。不发作吧,这话还真是让人生气。

她无力反驳,最后只好回了张淼一个巨大的白眼,然后嫌弃地给了他一记轻拳,“笨呐,哄女人都不会。”

“笨呐。”张淼学着她的语气,含着笑抓住她的手,“你看这机场周围哪有卖花的地方?”

“你不是去参加婚礼了,我还以为你来不了。”他说着将南歌抬手圈在怀里,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,旅途的劳累也消了大半。

“差点就来不了了,还好杜……”

“还好什么?”

“不是。”南歌摇摇头,又换上另一套说辞,“怎么能是还好呢。是可惜,对,可惜新娘发生了一点点小事故,婚礼不能接着正常举行,我这才有空顺路来机场接你。”

南歌将有空和顺路两个字咬得颇重,说着还故意换上了先前那副嫌弃脸。

“原来是顺路啊。”张淼笑呵呵轻拽两下她的耳朵,放下手,又小跑着去台阶上取自己的行李箱。

南歌轻声道了句笨蛋,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,却发现海宁的名字从界面上跳上来。

这是一条来自本地新闻的紧急快讯:“惊!豪门新娘婚礼现场突然发狂,倒地抽搐哀嚎是为哪番?”快讯下面还附上了现场视频的链接。

南歌忙输入密码进入网站页面,海宁的消息占据了小半个手机屏幕,内容里有她和庞新禹的结婚照,也有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样。

当然,最多人议论的,还是那婚礼现场的视频。

南歌颤抖着点击播放,虽然这确实是刚才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,但她实在是气不过,到底是谁这么缺德,竟然将视频传到了网上。

“再重新播放一遍。”

张淼的声音突然从上方飘来,吓得她一抖,下意识地就乖乖按了重新播放。

随着画面的缓缓推进,张淼的额头也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,他将南歌的手机接过,指着海宁的后方,“这里,站着一个男人,他是……鬼魂,死于非命。

“死亡气息很新,大概有一两年左右,他和这个倒在地上的女人,是很亲密的关系,他担心这个女人。”

他说着,又抬手将画面暂停,“你看,这个女人从地上站起来的瞬间,她的影子是不是有一块残缺。”

南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果然,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海宁身上,谁也没注意到,海宁地上的影子,上半身有个不小的残缺。
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南歌来回翻看了两遍,忍不住求知地望向张淼。

“有个小男孩挂在她的后背上。六七岁的小男孩,他死亡的时间有点长,几十年了应该。

“窒息?像是生前窒息死,这个灵魂有沉睡很久的迹象,不知道女人身上的什么唤醒了他,他依附于这个女人,却又感到恐惧。

“女人身体应该挺弱的,再加上这个男人的鬼魂一直陪伴着她,她身上的阴气很重。所以男孩的恐惧,深深影响到了她。”

张淼说完,将南歌的手机顺手递给她,“这就是你今天参加的婚礼现场?”

“神奇!你都是怎么知道的!难道我身上也沾染了什么,这个视频里的气息?”

“没有。”张淼笑着揉揉她的头发,“二分十八秒,你入镜了两秒不到。走吧,先把行李箱放到渡灵馆,咱们去吃饭。婚礼现场闹成这样,肯定没吃好吧。”

6

第二天是个昏沉沉的阴天,张淼自从暘城回来后,就窝在渡灵馆专心致志地整理他搜集来的线索。

南歌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,他也是支支吾吾不肯说,坚持要等到有实质性的证据才会把神秘人揪出来。

拖朱苍术的福,南歌提前搬回了结缘堂,小姨不仅没有离开晋城,反而拉着苏翊寒在她家住了下来。

小姨小便宜贪惯了,一直住在这儿,也无非是想要她带着她们母女俩转转,然后自己再花点钱,给她们买些吃的穿的用的。

不干不干,南歌怀着一颗倔强的省钱之心,每天睡得比狗晚,起得比鸡早。除了工作,干什么都是两个字:没空。

小姨也会时不时来她结缘堂探班,没有客人的时候,便会拉着她跟她讲母亲对她的思念,弟弟如何出息。就像此刻一样,听得南歌昏昏欲睡,一点儿精神都没有。

好在张淼像个福星般从天而降,及时将小姨的嘴巴关闭。

张淼推开结缘堂大门的时候,首先映入眼帘的,就是南歌垂着眼睛托腮转笔,哈欠连天的样子。

她只有烦躁的时候才会是这样的表现,她烦躁的来源,如果他没猜错的话,十有八九是旁边滔滔不绝的小姨。

张淼忽略掉南歌欣喜若狂的神情,礼貌地走过去和小姨打招呼。

小姨笑吟吟地打量着他,眼底闪烁着八卦的光,“张淼啊,小姨都好几天没见你了,听南歌说你出差了,怎么样,事情办得还顺利吗?”

“是的,出差了几天。事情办得非常顺利,小姨您看……我今天找南歌有点急事。”

“明白!小姨都明白,年轻人嘛……说实话,小姨挺看好你的,你们俩相貌也般配,干的行当也般配,可以说是非常完美的一对。

“什么命中人不命中人的,要我说,喜欢了,在一起了,这就是真正的命运……”

“小姨!”南歌有些恼怒地将她叫停,拉着张淼甩手出了结缘堂的大门。

“你别听我小姨的,她就喜欢说些有的没的。”南歌拉着他走出很远,又气鼓鼓地停下来,有些无措又试探地望向张淼。

她从未问过张淼在不在乎自己伤夫克子,命格不好,但这就像个定时炸弹,一直埋在她的心底。

张淼将眼底的黯淡掩去,抬头笑着将她的头发揉乱,“长辈都是这样,她这么说,也是希望你好。我来找你,是真的有急事,杨杭刚才找到我,说视频上那个新娘,失踪了。

“我们需要先去什么海边城堡一趟,我想,你是这个事件的经历者,带上你应该会好很多。”

“对啊,或许我也能提供些什么隐秘的线索……”

张淼不等她说完,拉着她走到路边,待驶来的警车停定,打开车门,让她先坐了上去。

待两人坐定,杨杭这才忍不住开口抱怨:“我还以为你们要去哪儿,莫名其妙,单行道啊,害我又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把车开到这儿。”

7

杨杭熟门熟路将车开到海边城堡的后方,下了车又是好一顿感叹,“要么说有钱人就是任性,城里的房子住腻了,就自己来海边建一处。”

“不知道就不要乱说。”南歌白他一眼,“这是庞老先生为自己死去的妻子建的,这是什么,是他对妻子无尽的爱和思念。”

张淼看着他俩打嘴仗,笑而不语的同时,又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丝阴怨之气,他顺着这缕气息捋过去,一路走到海边城堡的大门。

海边城堡的大门半遮半掩,张淼推门走进去,就见一位老人端正地坐在沙发上,他的旁边,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鬼。

女鬼怒目圆睁地盯着老人,感受到张淼的气息,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,但下一秒,她又感受到什么似的,转头直直地望向他。

“你看得见我?”女鬼飘到他的身边,歪着头确认一番,又用陈述的语气将这话说了一遍:“你看得见我。”

她说完这些,又重新飘回老人身边坐下,伸出手指斜指向老人,有些犹豫,但最后还是轻叹一声,坚定地说出来:“是他,庞笠风,他让人把海宁藏了起来。”

张淼点点头,坐在老人对面,只是未等他开口,一直观察着他的老人却突然笑了。

“看来她都告诉你了。”

他眼色暗下来,四处扫了一圈,提问道:“她现在在哪里?”

“你……”张淼看向女鬼,得到应允后,这才接着开口道:“就坐在你的右手边。”

“是吗,她活着的时候也喜欢坐在这个位置。”老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边,苦笑着轻叹两声,“阿堇啊,我输了,我用了一辈子,却依然走不到你的心里。

“我赌你对我还存有一星半点的感情,然而还是这样的结果,你从未站在我这边过。”

“她说,你杀了她的孩子。”

“呵,难道新禹不是你的孩子?”老人面露愠色,“为了一个死去的孩子,就要毁掉新禹的前程和幸福?说到底,你的心,还是从未在新禹身上停过一刻。

“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半分,然而对待我们父子,你从来毫不留情。”

“我不想再说什么了,找到证据,欢迎随时来抓我。”老人从从沙发上坐起来,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,戴上自己的帽子,朝门口的杨杭与南歌点了点头,随后便转身上了楼去。

张淼问询地转头看向沙发上的女鬼,女鬼耸肩摇头道:“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,我走不出这个屋子,我只知道海宁是他让人绑走的,我恳求你们能够赶紧快点找到她。

“海宁不可以出事,我不想新禹一辈子活在痛苦与责难之中。”

“我们会的。”张淼说着抬手从身后取出一张黄符,将自己的指血点在符上,然后上前递给女鬼,“这是隐魂符,没有我的血做解,其他人伤不了你。”

“谢谢。如果……”女鬼握着符站起来,眼神中添上一丝恳求,“如果你能找到我的另一个儿子,能不能让我们母子再见一面,我,欠他一个道歉。”

张淼点点头,接着就要转身出门去。

只是他还没走到门口,便又被女鬼叫住,女鬼悠悠飘至他的眼前,从身上抽下一丝魂气,递给他,然后嘱托道:“他叫徐誉恩。”

8

张淼与杨杭在南歌的带领下,一路走到婚礼现场,庞新禹正带着杜煜生等一众警察在教堂里外搜寻。

杜煜生见杨杭出现,忙小跑着过来汇报:“杨哥,海边城堡没有,目前在这个教堂也没发现什么线索,不排除是那个海宁自己偷偷跑掉的可能。”

“但城堡教堂里外的监控也都查过了,没有她出入的记录。这点,确实还挺奇怪的。”他说完扬起头对着南歌笑笑,偷摸地打了个招呼,便又重新跑进教堂。

张淼抬起眼皮,紧随着杜煜生离去的背影,等他完全进了屋之后,张淼这才扯出手中的黑线,低头念咒,将女鬼的魂气从黑线中分离出来。

那缕魂气悠悠地在原地打了个璇儿,随即向着教堂内跑去。

他一路紧随,紧接着发现,那缕魂气跑到教堂内,竟贴在地上,再也不动了。

他想了想,走到魂气所在,半跪在地上,将手掌覆于地面,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
他感受到有阴气的流动,但这气息并不像是魂魄发出来的,仔细嗅来,倒像是尸气。

且根据气息的流动范围来看,尸体的主人,身形不高,体型瘦弱,身上的骨骼还处于发育阶段,所以,这具尸体的主人,十有八九是个孩子。

“是个孩子……”他嘟囔着站起来,扯出一张符纸平铺在地上,又取了些朱砂,慢慢地撒上去。

随着他口中念咒,朱砂一点点地融进符咒中,黄色的符纸顿时变成赤红色,他见融得差不多了,举起匕首,咬牙朝地面狠狠刺了下去。

匕首穿过符纸,紧紧地刺入地面,张淼紧看着有一座地下城堡的幻影慢慢浮上来。

这座城堡不大,以一个小型的棺材作为基底,上面置放着几层铁质的盒子,盒子里分别装着胎儿的头发、指甲和小衣服。

张淼咬牙将地上的匕首拔出来,他明白了,这是一个生基墓,棺材里的孩子,是生生被钉进去的,以他的血肉为生祭,为另一个孩子祈福添寿增运势。

这里面的孩子,就是城堡中女鬼牵挂的儿子:徐誉恩。

他不再犹豫,大喝一声“魂气护符,子于何处”,地面上的魂气瞬时融进赤红色符纸之中,符纸像有了生命般,悠悠飘到半空,绕了一圈迅速地飞出教堂。

9

张淼一路紧随符纸的指引,沿着教堂穿过一条野草丛生的小巷,巷子尾是一处砖墙,上面的泥土还很新,可以粗略看出,是被人才筑起不久。

符纸敲敲墙面,径直飞了进去。

“咱们一起把这面墙推倒。”张淼转身招呼杨杭过来。

“不用这么费劲。”杨杭说着,示意张淼向后退两步,他撸了两把袖子,一个简单的助跑,飞腿朝墙面踹了过去。只两脚,墙面便轰然倒塌。

杨杭率先走进去,墙内果然有一处竹制小屋,小屋看起来年岁已久,走近了还能闻到从里面传出的阵阵恶臭。

张淼迎着符纸上前打开小屋的门,里面黑漆漆的,四面无光。

海宁正处于昏迷状态,披头散发地被吊在一铁柱子上,仔细看的话,她背后还有一具男性腐尸,同样被吊在铁柱子上,与她背贴着背。

海宁的身边除那个六七岁男孩的鬼魂外,还站着张淼曾在视频中看过的那个男人的鬼魂。男人见张淼进来,试探着飘到他的面前。

“你好……”男人张张嘴,又看看吊着的海宁,似乎觉得还是海宁的事比较重要,他飘到海宁身边,用祈求的目光望向张淼,“请你救她。”

“你又是谁?”张淼边说着边上前将海宁从铁柱子上解下,将她平放在地上,“我可以感觉到,你对她是绝对善意的,并且还一直在保护着她。”

“我是她男朋友。”男人说着,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,“这一切,全都是那个庞笠风搞的鬼!”

“他搞的什么鬼?那上面吊着的尸……身体,是你的。你,又是怎么,变成这副模样的?”

“庞笠风,是他做的。”男人蹲下身子,轻手温柔抚摸着海宁苍白的面颊,“她一直以为我为了钱不要她了。”

“但是我没有!”男人说着又沉默一阵,阴青的面色因为愤怒变得更加诡异,半晌他终于调节好心情,又接着开口道。

“我和海宁,相识于八年前。那时候我因父母早亡,家里贫困,课余时间做了四五份兼职。我就是在一个私人补习班认识了她,我教孩子数学,她教英语。”

“我还记得初见她时的情形,她留着清爽爽的及肩发,穿一个暗红色格子外套,一条淡蓝色牛仔裤,大咧咧地坐在窗台上给那家的孩子读英语。

“她读的真是好听,比外语课上那个膀大腰圆的白人女老师要好听上百倍千倍,那天阳光很好,给她的头发也镀上一层金色,那一瞬间我几乎都分不清,是她融进了光里,还是她本身就发着光。”

“我自小没追过女孩子,不是因为没遇见喜欢的,而是因为从来不敢。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,又怎么配谈什么爱情。但是她,让我有一种想要奋不顾身的冲动。

“我从未奢求她能够喜欢我,就平日里能多看我两眼,就够了。但上苍眷顾,她说出喜欢我的那个晚上,我真是高兴的一夜没睡。

“然而生活,他妈的就是这么的充满戏剧性,海宁她是大公司的贵小姐,还有个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,我对她的爱,从一开始就带着诅咒。”

“六年,即使面对着重重压力,我们也在一起了六年。我研究生毕业,在晋城找了工作,我们都要订婚了,然而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晚上,我被庞笠风绑到了这里。

“我是……死亡后才知道,庞笠风伪造信件,说我勾搭上一个女同事,两人携款潜逃到了海外。”

“海宁她在长久的等待中失去了信心,证据凿凿,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相信。

“但我陪在她的身边,看着她日渐消沉,又患上抑郁症,又是何等的心痛与心碎。

“我知道庞笠风的儿子对这些毫不知情,但也无法选择不去恨他。将海宁交到他手里,我不放心。”

“那你也该走了。”张淼抬手将一直飘在上空的符纸抓在手里,这才好不容易让一直追逐符纸的小鬼消停下来。他转身瞧了瞧,杨杭与南歌已经将海宁抬了出去。

“走吧。”他长叹一口气,“你们两人有缘无分,阴阳相隔,已再无可能。

“她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,你也不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。而且你阴气太重,会消解她的阳气,这也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一定的伤害。正义终将还你清白,你无须再留恋。”

男人静立不答,脸色渐渐变成生前模样,他徘徊着出了门去,或许是想看海宁最后一眼。

男人走后,张淼转身又看向一直在屋里打着旋的小鬼,开口提问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名字?”小鬼撇着嘴摇摇头,比起张淼,他对那张符纸更感兴趣。

“徐誉恩,你叫徐誉恩。”张淼将手中的符纸举起来,在他眼前晃了晃,趁他不注意,迅速地将符纸贴到他的额上。

魂气渐渐从符纸中抽离出来,丝丝融入小鬼魂魄之中。小鬼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起来,当最后一缕魂气完全注入他的体内,他眨巴眨巴眼,懵呆呆地看向张淼。

“想起来了?”张淼掏出一把黑色的小伞,撑开道:“走吧,你母亲一直在等你。”

10

杨杭将小屋的事情吩咐给杜煜生,庞新禹赶到后,也第一时间将海宁送去了医院。

出于安全考虑,张淼未让南歌随行,只拎着一把黑色小伞,与杨杭一同在海边城堡内搜寻了一圈,然而庞笠风并不在城堡之内。之前城堡内的女鬼,也一同失去了消息。

张淼想起来,自己曾不经意地在城堡后瞥见过一处墓碑。

他抱着试探的心理带杨杭寻到那处,没料到庞笠风还真的站在碑前,他见张淼过来,缓缓举起手中的枪,对准了张淼的脑袋。

“再往前半分,我就要了你的命。”

“不要轻举妄动,放下手中的枪。”杨杭试探着向前迈了半步,庞笠风的枪口又压低了半分,接着对准了他的脑袋。

“你还要让你的妻子继续伤心吗?”张淼斜着眼又扫过庞笠风后面的女鬼,女鬼身上的禁术已被解了,或许,庞笠风是真的在乎这个女人。

他接着试探着道:“不要再执迷不悟了,如果你想你妻子能安心地走,你的儿子能好好地活。”

“威胁我?妻子,哈哈……”他笑得苦涩,“我全心全意爱了一辈子的妻子,我想要她好好地走,她呢,又曾想过要我好好地活?”

“徐中楷,他活着,我的前二十几年输在他的手里。他死了,我的后三十几年依旧输在他的手里。悲哉,悲哉……”

“我这辈子最恨别人威胁我,不管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,还是现在站在这里的你们两个。事已至此,我无话可说。想来我这一生,过得也并不幸福……”

庞笠风说完,迅速地将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,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。随着砰的一声枪响,他的身形晃了晃,随即向后倒去。

庞笠风倒在血泊之中,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,一瞬间,他仿佛又回到十八岁的海边。

唐堇沿着海岸线款款而来,像一位脱离尘世的仙女,她抬手拨弄着自己的头发,同时拨动的,还有他年轻的心弦。

然而仙女选择了徐中楷,她揽住徐中楷的脖子,目光根本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半分。

哪怕就看一眼啊,但他也绝不希望这一眼,是在她说“他也会死”的时候。

嫉妒,他嫉妒的很,明明是一起长大的三个人,他又差在哪里?他听到了那句徐中楷没有听到的墓志铭,“我会写,被爱的徐太太,她很幸福!”

“唐太太,就不行吗?”他笑得苦涩,但他不甘心,没走到最后,你哪知道人生会怎样安排!

所以他在等待中度过了漫长的八年,这八年,他见证了唐堇与徐中楷确定恋爱关系,看着他们结婚生子,终于,在第八年,他等来了一个机会,徐中楷生意失败,欠下巨额债务。

他是真的开心,看着这么骄傲的人坠落,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开怀的事情?

“只要你自杀,我就帮你还清所有债务,让唐堇母子俩也能过上更好的生活。”过分吗?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有半点的过分。

唐堇终于在一年后成了他的妻,三年后,还顺利地怀上了他的孩子。然而造化弄人,产后大出血,孩子生下来了,唐堇却永远走了。

那是他终生都不可触及的伤,怎么会呢,就几个小时的功夫,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,就被推进了冰冷的停尸房。

他痛不欲生,埋葬了唐堇后,眼中也再也容不下徐誉恩的存在。

他还记得曾经偶然听别人说过葬生基这门阵术,好,那就让这个孩子为自己的孩子添点福寿,这也算让他死得有点价值。

我错了吗?庞笠风倏地咳出一口猩甜的鲜血,他只觉得大脑被渐渐抽空。算了,他扯着嘴角笑笑,合上了自己沉重的眼皮。

11

张淼看着庞笠风的魂魄渐渐抽离身体,汇聚在空气之中,一如他死时模样。

他先是呆呆地望了唐堇半分,转而又咧开嘴笑了,“原来你真的,一直都在我身边。”

然而紧接着,他的笑容又僵在脸上,面色急速转沉,“不,你不是为我。是……徐中楷的那个孩子吧。哈哈,当初你一定亲眼看着他被我绑起来,塞到那小小的棺木里。他挣扎着,哭喊啊……”

“够了!庞笠风,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,你还是不知悔改吗?”

“悔改?悔改什么?我爱自己的妻子,爱自己的孩子,保护自己的家庭,有错?”

“爱?你的爱是是贪婪,是自私,是不择手段,是变态的占有欲!

“庞笠风,我也曾真心相信过你,中楷自杀后,你替他还债,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母子俩。我本以为你做这些,真的是出于我们自小的友情,还有……对我的爱。

“我若是不曾真心待你,怎么会同意嫁给你,我曾是真真的想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托付于你,然而你,又都做了些什么!

“是你亲手将我对你的爱全部消解,你不仅毁了我的孩子,也毁了你自己的人生,我恨你,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。”

庞笠风身形微颤,顿了顿又接着笑了,“呵,你说你恨我,我做这些,又都是为了什么,还不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?

“然而你呢,心心念念的都是徐中楷的孩子,新禹呢,这个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孩子,你又何曾牵挂过他半分?我不后悔,此生我无怨无悔,来生,来生……”

庞笠风将口中的话咽下,深深地望了唐堇两眼,接着便消失在空气之中。唐堇站在原地,看着他消失的方向,脸色是晦暗不明。

庞笠风已走,张淼便抬手将小黑伞打开,徐誉恩的鬼魂从伞中悠悠而出,见到唐堇,忙撒了欢地扑上去。

“妈妈。”只一声,便让唐堇泪流满面,她又惊又喜地将徐誉恩抱着怀里,颤抖地哀嚎着:“妈妈终于找到你了,誉恩,都是妈妈的错,妈妈对不起你。”

徐誉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他从唐堇怀里钻出来,扬起小手,试图掩去唐堇脸上的泪水,然而却怎么试都无法成功。

“他的记忆停留在沉睡之前。”张淼走过来,轻叹一口气,“用做生祭之人,灵魂永远陷入沉睡,而且随着时间流逝,会逐渐丧失所有的记忆。

“但幸运的是,海宁唤醒了他的灵魂,你的魂气唤醒了他的记忆,他记不得自己死去的过程,对他来说,或许是一件好事。

“你们母子终得团聚,也是时候该离去了。”

唐堇紧紧牵着徐誉恩的手,又哭又笑地擦着眼泪,“谢谢你,我……能再求你最后一件事吗?”

得到张淼的应允,唐堇这才接着说道:“希望你见到新禹的时候,能告诉他,我一直都在他的身边,陪着他长大。

“他画给妈妈的画,妈妈都有看见,并且特别喜欢。妈妈希望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,快快乐乐地活着。”

“还有,不准喝酒,要爱护自己的身体。父母的过错,不需要他来承担,要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。

“我骄傲新禹完全不像他的父亲,他是个懂得爱也值得被爱的孩子。最后这句话,一定一定要告诉他,妈妈爱他,一刻一刻也未停止过地爱他。”

唐堇说完,终于舒了一口气,她牵起徐誉恩的手,了无牵挂地转身离去。

12

庞氏集团事件在网上持续发酵,约庞新禹出门,张淼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。

昏暗的咖啡馆,慵懒的音乐,张淼昏昏欲睡之际,终于等来了全副武装的庞新禹。

庞新禹苦哈哈地将身上的配件一一摘下,有些尴尬地笑笑,“家门口堵的记者太多了,我好不容易才从后门溜出来,您找我出来,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?”

“传达几句故人的话。”

“我的……父亲?”

“不,是你的母亲。”张淼说着掏出手机,他生怕自己有什么遗漏,所以那天就趁着还能记住,将唐堇的话全部记在手机里。

庞新禹听完,半坐起身,握住杯子的手激动得颤抖,“我终于……原来我做的一切,她都有看到……”

他哽咽着,眼眶渐渐湿润,但脸色却渐渐柔和起来。半晌他擦着眼泪笑笑,喃喃道:“不喝了,我再也不喝酒了。”

“我曾经因为喝酒出过一次小车祸。”他抬起头,眼中闪着精光,明明一件危险的事,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子骄傲的神色。

“车上四个人,就只有我受了点轻伤,那时候我就觉得,是因为我的母亲,她一直在保护着我。”

“张大师,谢谢您今天能告诉我这些,在我彷徨得快要疯掉的现在。”

他将自己的帽子戴上,拿起墨镜,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请求:“那个,我母亲的话,您能不能发给我一份……”

“当然。”张淼接过他的手机,意外瞥见海宁的名字,便斟酌着提了一句:“海宁,她现在还好吗?”

“还好,我将父亲做过的事都跟她讲了,我想,她有知道这些的权利。她能不能再接受我……”

庞新禹语气中添了些苦涩,“她把结婚戒指,婚礼上戴的我母亲的项链,全部都还给了我。她接受不了,我也理解。”

“人生的路,还长得很。”张淼发完,将庞新禹的手机递给他,拍怕他的肩膀便率先走出了咖啡馆。

这咖啡馆离着南歌的结缘堂不远,但他没有想到,自己推开结缘堂的门时,先看见的,却是杜煜生那张脸。

杜煜生见他进来,礼貌地站起来打了个招呼,“张大师。”

南歌端着水从内室出来,见到张淼,端着水杯的手微晃了晃,她忙笑着打圆场,“这么巧,杜煜生来送婚礼现场的照片,虽然婚礼不太圆满,但毕竟是个回忆。”

张淼也笑笑,走到杜煜生对面的沙发上坐下,拿起桌上的照片一一翻看,“确实拍得不错。”

“真的?”南歌歪着头凑到他的身边,也随着他一同翻看,“刚刚送来的,我还没有看过,你看,这个粉色的教堂……”

或许是受不了此刻的气氛,又或许是真的有急事,杜煜生站起来,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,转着圈按了按,又笑言道:“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,庞老先生开枪自杀,留下一堆烂摊子。

“我听人说,这命中人,都是注定好的,命里没有也就是没有,庞老先生……”

“哎,不说了,张大师,南歌,我先走了,改日再见。”

张淼抬眼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,低头翻看另一张照片,却没想到是南歌与杜煜生的合照。

南歌一把将照片盖上去,又忙开口解释:“婚礼嘛,杜煜生提出合照,我也不能拒绝不是。”

“我也没说不能拍啊。”张淼无奈地笑着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,“不要想太多。”

“这不是怕你不开心。”南歌放下心来,这才跳跃着去收拾桌子。

张淼继续低头翻看照片,脑海中却回荡着杜煜生的话,“命中人,都是注定好的,命里没有……”

他是七岁时就该死了的,命都没有了,又何谈什么命中的姻缘,注定的未来。

张淼苦笑着,又抬头看看忙碌的南歌,他从不敢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,她的命中人又是谁?

似感受到张淼的目光,南歌转过身来,眯着眼指向他,“说,你在想什么呐?”

“没什么。”张淼低头笑笑,将照片合好,平整地又装进信封之中,兴许是看了这些照片,又回忆起庞笠风的所作所为,他的心头,竟渐渐浮上一丝酸涩,错误的坚持,就是一辈子的求而不得。

他突然想起,自己初入师门时,曾揣着书天真地问师傅:“师傅,这求不得又是什么?”

“求不得啊,就是你万分地想得到一件东西,但它不是你的,命运也终究不会施舍给你。”

那时没注意的,师傅说这话时,眼底满是哀伤,“人生八苦,求不得啊,为最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