怪谈:百尸祭
渡灵馆,渡百鬼,引千魂,老板名叫张淼,驱鬼定邪,引魂送灵,专营死人生意。
结缘堂,鬼媒店,老板娘名叫南歌,牵线搭桥,结缘成愿,专解阴缘难题。
1
太阳将落未落,人声将息未息,街灯逐渐亮起时,韩冬正背着书包,拖着圆滚滚的身体,哼哧带喘地努力爬上一阶又一阶。
九回坡,脏乱淫靡,垃圾场似的贫民区。
住在这里的人们,昏昏度日,过着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,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犯罪者是他们其中的谁,这儿就像是吊在晋城边上的一块腐肉,臭味飘到城区里,人们谈之色变,避而不及。
韩冬是九回坡为数不多的能上学的孩子,即使上的是一所名声并不怎么样的中学。
起初他也渴望认识更多的朋友,但长久的相处下来,他还是渐渐发现,不管是学校的老师,还是朝夕相伴的同学,都并没有想象中的和善。
他被贴上了九回坡的标签,这标签就像一块狗皮膏药,紧紧地黏在他的皮肉之上。不管他表现如何,他都是一个潜在的犯罪者。
所以他偶尔还是会想念从前在贵族学校的日子,那些清清白白站在日光下,可以认认真真呼吸每一口空气的日子。
但父亲再也没有钱让他过上那样的生活,能上学,能读书,对现在的他来说,都显得尤为奢侈。
一年多了,今早上妈妈还抱怨,他们一家三口搬到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,已经过去一个整年。
九回坡九回坡,说得好听点儿这是个晋城边上的居民区,说的不好听了,这就是筑在山上的蝼蚁窝。人不能过这样的日子,不能像废物一般地活着。
那人该怎样活着?
韩冬擦落脸上豆大的汗珠,推开家门,首先迎接他的却是一只飞来的花瓶。
花瓶亲切地和他的腿来了个硬碰硬,结局是两败俱伤,花瓶碎落在地上,他的腿则是针扎般的疼。
“你瞎啊!”没有半句安慰的话,父亲抱着酒瓶醉醺醺地从房门口走到院子里,指着他的脑袋开始破口大骂。
韩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但他已然适应了这种模式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父母的争吵,父亲的谩骂,对他来说,都成了家常便饭般的存在。他抬手摸摸自己眼角的新疤,即使委屈,也咬牙不让自己流出一滴眼泪。
但母亲还是受不了,她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挡在韩冬身前,歇斯底里地开始吼叫:“韩百诚你他妈的发什么疯,要不是你,我们能落到现在这个地步,他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……”
“闭嘴!”没等母亲说完,父亲又恶狠狠地迎上来,对准她的脸,抬手就是脆生生的一耳光。
但打完这一巴掌,他似乎还不解气,紧接着,他反手扣住母亲的手腕,用力一拉,母亲随着他的动作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。
“臭婊子,你他妈的再说一句试试!”父亲怒目圆睁,将酒瓶啪地摔在地上,玻璃碎片溅起,划过母亲的脸,顿时生出一道鲜红。
这鲜红彻底激怒了韩冬,他再也按捺不住,借着自己身体的优势,扑上去一把将父亲掀翻在地,他把母亲扶起来,转而瞪着父亲,愤愤喊道:“你凭什么打我妈!”
“凭什么?”父亲有些讶异,但还是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。
他微晃着伸出手指,怒气万分地指着韩冬的鼻尖,“就他妈凭我是她丈夫!你,你小子,你小子出息了,竟然学会打老子了!”
“好,很好,那我今天就打死你个狗东西!”
父亲边说着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,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搜寻。终于,他抄起墙角的一把铁锹,瞪着猩红的双眼便朝韩冬招呼过去。
“韩百诚!”母亲见势不对,甩开韩冬,冲上去将他一把抱住。
她用瘦弱的身子紧紧地禁锢着父亲的行动,但奈何父亲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,他挣扎着将母亲扑倒在地上,举起拳头,对准母亲的脸,一阵猛挥。
韩冬呆愣愣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,他怎么也不敢将地上这个满面血污的女人,和从前优雅漂亮的母亲联系在一起。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,这是第几次?他也已经记不清。
果然啊,人不能像蝼蚁一般地活着,他这样想着,捡起花瓶的碎片,迅速地朝着父亲刺了过去。
2
窗外风起,吹得街边的树叶哗哗作响。
渡灵馆里,张淼托着腮,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桌面上。
他斜眼瞧瞧对面端坐的男人,接着又抬头将视线移到站着的女人身上,女人站在男人的身后,脸上泛着暗青色的光,她的双手紧紧覆在男人的脖子上。
但可惜了,鬼魂的指甲再长,也嵌不进人的肉里。
对面黑瘦瘦的男人眯着他的小眼睛,目光紧随着张淼的动作。
终于,他喝完了面前的茶,前倾着身子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,“大师,我真的是走投无路,我老婆死得突然,您行行好,就让她给我拖个梦吧。
“等我知道她把那笔钱放在哪儿了,这卦金,我是一分也少不了您的。”
“不是卦金的问题。”张淼直起身子,摇摇头有些无奈,“这事儿我做不了。”
“做不了?”男人的小眼睛顿时瞪大了一倍,他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质问。
“为什么做不了?您可不要骗我,我这都是打听过才过来的,来过的人都说了,您这儿可灵了,揣道符回家,保准是心想事成。”
“是这么说不假,但你和他们性质不同。”
“性质咋个不同?”
张淼抬手给男人续上一杯清茶,眯着眼睛接着说道:“不是我吓你,自你刚才进我渡灵馆开始,我便观察到,你面色发青,双目无神,周边阴怨之气缭绕。
“你愈是提钱的事,你周遭的阴怨气就愈是浓厚。
“所以依我看来,你妻子是带着怨恨走的,我不能冒险就让她托梦给你,万一你这一睡不起……
“说白了,现在重要的不是钱在哪里,重要的是驱了怨气,保你性命为先呐。”
听了张淼这一番话,男人的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,他摸摸自己的小胡子,结结巴巴问道:“那,那应该,怎么做?”
“也简单。”张淼转身抽出几张符纸拍在桌上,“从今天开始,每日子时,持一张符去你妻子墓前烧了,磕三个响头,将符灰收了,回家混水喝下。
“等到这些符纸烧完,阴怨气解了,你自然会梦到你的妻子。到那时候,你想问什么,就可以大胆放心地问了。”
“但是!”就当男人的手快要触及符纸之时,张淼伸出手,率先按在符纸之上,“我渡灵馆不做赔钱的买卖,你要是没有钱的话,这符纸我是万不能让你拿走。”
“知道知道。”男人从兜里摸索出一个信封,歪着头瞅了瞅,咬牙将里面所有的钱都抽出来摊在桌子上,“五千块,您看……”
张淼扬起嘴角,抬起一直按在符纸上的手,数也没数地便将桌子上的钱收了起来。
男人见状,嘿嘿笑了笑,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符纸,道了声再见便急匆匆的出了渡灵馆的大门。
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内,张淼这才又将那些钱拿出来,小心地放进信封之中。
他拿起桌上的笔,将刚才那女鬼说过的地址一字一字地写在封皮上:九回坡四巷右27号。
做完这一切,他将信封随手塞到矮桌下的抽屉里,抬头瞄了眼墙上的挂钟,计算着时间还好,就简单地收拾了收拾,然后出门赴约。
3
“中午好啊师弟。”
张淼双脚还未完全迈出门外,耳边就传来这声招呼。他站定,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。
封承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,戴着金丝眼镜,双手插兜,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斯文败类的气息。
他莫名其妙地站在渡灵馆的门口,见张淼出来,还莫名其妙十分友好地抬手打了个招呼。
张淼虽不明所以,但也扯着嘴角笑笑,他走下台阶,本想着寒暄两句,却又不经意的,瞥见那黑瘦瘦男人离去的背影。女鬼的魂魄虽依旧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,但明显的距离远了很多。
“离魂咒,你……”张淼有些无奈,他咬牙看向封承,“你可知道那男人嗜赌成性,家底都要败光了,他的妻子……”
“打住打住。”封承斜着眼冷嗤一声,“我不听故事。你有你的坚持,我也有我的信条,鬼魂留在世上,不论什么理由,这就是最大的恶。你渡你的灵,我除我的鬼,咱俩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“所以别跟我扯别的,我今天来找你……是为了另一件事。”封承说着,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渡灵馆的牌匾。
只那么一瞬,张淼竟在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。但很快的,他又恢复先前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。
“听说老头子去世的时候将自己的日记、书籍全都交给你保管。”
“是这样的。”
“那好,你这几天收拾收拾,我来取之前,会提前通知你。”
张淼听完这话,颇有些为难,沉默许久,他又犹豫开口:“可是师傅说过,你……”
“你有权利拒绝?”封承打断他的话,不耐烦地挥挥手。
“我还有事,老头子说过什么我不管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在法律意义上,我是老头子的唯一继承人。给你三天的时间,当然,你收拾得越快越好。就这些,再见。”
封承撂下这些话,咔吱吱踩着皮鞋便大步流星地离开。
张淼摇摇头,师傅临终前曾说过,封承本不宜修习这门术法,但奈何他对这方面实在感兴趣,师傅挑着教了些的同时,他自己竟也学了个七八。
但这些书籍、日记,是万万不能给他,而且师傅的遗愿,就是封承能放弃这一切,好好地过正常人的日子。
这一切自己该怎么向他开口?张淼无奈地叹了口气,封承为何不能修习术法,这他并不清楚,但师傅既然这么说,就一定有他的道理。
他绝不会让封承将书籍取走,无论如何,绝对不会。
4
张淼徒步走到西餐厅的时候,南歌已经在里面等了好久,二楼老位子,正好能看到渡灵馆所在的街。
所以张淼一坐下,南歌便兴奋地迫不及待开口:“我刚才一直在这儿看着你,不,你和你师兄,你们在街上站了好久。”
“对啊。”张淼眯着眼睛笑笑,端起眼前的杯子,咕咚咚灌下两口水,“他来找我叙旧。”
“叙旧?呵……”南歌托着下巴,眨巴着眼一脸嫌弃地望向他,“撒谎,你俩之间的那股火药味儿,隔着八千米都能闻到了。”
“这么明显?”张淼接过话,一秒转变严肃脸,语气也添上几分悲痛,“既然你看出来了,我也就不瞒你了,他来找我约架。”
“约架?”南歌有些惊讶,下一秒又瞥见他弯起的嘴角,随即毫不留情地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。
“约架好啊,等你们开打的那一天,一定要通知我哦。我一定亲自到场,去看看你们师兄弟的武力值到底谁高谁低。”
“算了算了。”张淼摆摆手,打趣道:“你还是不要去了,场面太暴力。”
南歌张张嘴,本还想着说点什么的,但卡在喉咙里的话却随着窗外一声巨响,全部又都咽了回去。她下意识的一个哆嗦,待适应过来,忙支着身子从窗户朝外看去。
“不得了哦。”半晌她收回目光,伸出手指朝张淼示意,“你师兄竟然和彭明泽认识。”
“彭明泽是谁?”张淼边说着边回头,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原来是那家珠宝店。
刚才他来的时候,确实有注意到,有一家新开的珠宝店外,搭起了高高的剪彩台。但让他没想到的是,封承此刻竟随着众人一起站在那剪彩台上。
怪不得他今天穿得那么端正,张淼笑笑,封承这人,从小到大一直独来独往的,做事也都是随心所欲,想要他做出些妥协,那简直是难上加难。
他自小不喜欢穿规矩束缚的衣服,现在看来……到底是收敛了许多。
张淼回过头来,南歌正滑到彭明泽的页面,她将手机推到他的面前,“你看,这就是彭明泽,年轻有为的企业家。”
“看照片也帅吧,高高瘦瘦的,但你肯定想不到,他十几岁的时候,还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。
“其实说起来,他小时候也受了不少的苦,先是父亲破产,再后来父母双亡。好在他在国外的舅舅及时赶了回来,收拾了一堆烂摊子后将他接到了国外。”
“他前几年回国创业,将自己的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同时,还出资建了好几家福利院,真的是颜好又正义。”
南歌说着将手机收回,兴冲冲地抬手指着窗外,“你看,他又出来了。”
张淼附和着随意转头瞄了一眼,下一秒却生生地打了个寒颤。
他就这么看着彭明泽从店里出来,身后还跟着一具焦魂,这焦魂的的阴气不比其他,有着一种独特的酸臭。
焦魂出门的同时,似乎也感知到了张淼的存在,她艰难地抬起头,正对上他的目光。
被这双眼睛一望,张淼的鸡皮疙瘩顿时起了满身,他下意识收回目光,却也已来不及。
那具焦魂已然飘进店里,站在南歌的身边,用融进眼眶的眼球,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“呃啊……”焦魂张口,似有话要说,但发出的声音却是异常的恐怖。
张淼仔细打量着她,首先,这是个女性的鬼魂,她死于火灾,这是显而易见的。其次,他可以感知得到,火灾并不是近段时间发生的,按着这阴气推断,至少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。
南歌也觉察到他的异样,她顺着张淼的目光,伸出手小心地向自己的身侧探去,果然这儿的温度,要比周围都阴冷上几分。
她吞了几口唾沫,顿时僵直了身子,不知所措地向张淼投去求救的目光。
“你想要说些什么?”张淼边用眼神示意南歌不要怕,边试探地向那句焦魂发出询问。
随着窗外又是轰隆一声巨响,焦魂呃呜嘶吼一声,南歌身边盛水的杯子也随即直挺挺地倒在桌子上。
“不要慌。”张淼及时地止住南歌的动作,再抬头那具焦魂已经不知所踪。
桌上的杯子无力地滚了几圈,南歌见状,赶忙抬手将它按住,目光投在那一动不动的水上,她伸手拉了拉张淼的胳膊,“你看桌子上的水。”
“我看见了。”张淼说着掏出手机,打开备忘录,抬手打下桌子上用水滴写成的那句话:帮我!九回坡九巷右16号。
随着张淼打完最后一个字,本来凝聚着的水哗的一下散开,滴答答地从桌上流下。
5
一波三折地吃完这顿午餐,南歌拉着张淼的手,神秘地赶到一家花店,拿了预定好的花后便打车带他赶到晋城郊的一处墓地。
“我带你去见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。”她边说边向前行进。
张淼一路跟在她的身后,和医院一样,墓地的游魂亦是多不胜数。它们感受到他的气息,争夺食物般,呼啦啦一下子全部都围了上来。
张淼装作没看见,一路低头看着地面,待南歌的脚步停下,他才佯作云淡风轻地带着笑抬起头。目光对上墓碑上女人的笑脸,一瞬间,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。
“这是我姑姑。”南歌说着将手中的花放下,半蹲在墓前,抬起袖子擦了擦碑上的照片,“但更像是我的母亲。”
她顿了顿,抬头深深瞧了张淼一眼,又接着说道:“我自小便在姑姑身边长大,父母前来探望我的次数,简直是屈指可数。
“姑姑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,对我视如己出。因为有她,我才真正懂得爱是什么。因为有她,我才敢去尝试着爱一个人。”
“今天是姑姑的忌日,她去世的时候,曾反复地嘱托我,等以后有了合适的人,一定要带给她先瞧一瞧。你……”
南歌说得自己双颊通红,她站起来,轻咳两声,神态颇有些不自然。她换上先前的语气,又虚势道:“也不知道姑姑,瞧不瞧得上你呐。”
“当然是瞧得上。”张淼说着揽住南歌的肩膀,起誓般在墓碑前轻声开口:“我向姑姑承诺,一定会对南歌好。”
“有多好?”
“非常非常好。”张淼说完,望着她黑亮亮的眼睛,半晌意犹未尽似地又补上一句:“路都不舍得让你走的那种。”
“呸,路我还是要自己走的。”南歌说完,朝着墓碑鞠了三躬,挽着张淼的胳膊又按着原路返回。
两人沿着小路向外走,本来是想着绕过山的内围,走到半路再下到那条比较近的大路上,然后打车回去。
然而两人先前从未在这山上走过,再加上都是方向感缺失的动物,所以当两人翻山越岭地走进一片脏乱的居民区时,是彻底的傻了眼。
“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?”张淼望了望,挑了个面相还比较和善的大爷上前询问。
谁成想大爷还是个暴脾气,他听闻此言,呸的一声吐落嘴角的烟卷,蹭地抬起了自己的拐棍。
张淼下意识向后一躲,却发现大爷并不是想对他动武,大爷抬起拐棍,敲敲头顶上只剩一颗螺丝钉挂着的铁牌子。
张淼忙上前翻过来,就见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:九回坡七巷左44号。
张淼又重复读了几遍,朝大爷道了谢之后,忙拉着南歌走出狭窄的小道。
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阶梯,南歌向下望望,又接着向上望望。
早听说晋城外有一处垃圾堆似的居民区,没成想阴差阳错的,自己还有幸瞻仰了一番。
张淼拉住她的手,看着自己的手机便沿着阶梯向上走。
“你上去干嘛?”南歌扯住他的袖子,“咱应该往下走。”
“不,这里是七巷。”张淼边说着边将手机递给南歌:“你看,那女鬼留下的地址,咱应该去九巷。”
6
南歌与张淼一路向上,好不容易爬到九巷,却发现这里不似下面那几巷的繁荣,早已经变得荒凉凉廖无人烟。
左侧的房子倒的倒塌的塌,右侧的房屋,有一大片也已经被清理掉。闲置出的空地上,整齐地立着一块又一块的墓碑。他暗暗赞叹,这儿的人们,倒真地尽其用。
紧接着,他捕捉到一丝浑浊的阴气,阴气牵引着他,直走到最深处的墓碑前,才定定地停下了脚步。这是一块男人的碑,上面积着沉沉的灰,显然是长久无人打扫。
墓碑的主人名叫韩百诚,死于十八年前。他抬手将男人照片上的灰尘擦干净,直到能清晰地看出他的样貌。
这人生的一副横死相,且从他八字来看,他生时犯水,死时冲金,他的死亡,可能是与某种利器有关。
那他和那具焦魂,就应该没什么关系。毕竟一个死于火灾,一个死于他杀。
张淼想罢离开墓前,沿路又向里走,但越向里走,门口的门牌号上的数字就变得越大。他绕过一圈,看到的最小的数字竟也是3打头的。
如此推算,那焦魂所说的16号房屋,早就不知何时被清理掉了。他长叹了口气,又认认真真将墓碑上的人一个个看了一遍,确认真的没有人死于火灾后,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。
“南歌!”他顿时反应过来,自己刚刚只顾着找女鬼所说的地方,竟忽略了南歌的去向。他循着声音跑到左侧的第三间屋子,正撞上慌张出来的南歌。
南歌抓住他的胳膊,像抓住救命稻草般,腿接着就软了下去。
“发生了什么?”张淼急切的询问。
“屋子里。”南歌扶着墙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,指着屋子,示意他赶紧去看看。
张淼确认她确实撑得住后,这才满心疑惑地上前打开那间破烂烂的大门。
屋里乱糟糟铺着草席,一开门是铺面而来的腐烂之气,有三口棺材整齐地摆放在正中央,棺材前是三块光洁的碑。
有三具尸骨被支撑着面向窗子的方向,看他们的腐烂程度,应该是死亡已久。
这是底下居民的习俗?张淼无言地又扫视一圈,然后轻咳着抬手将屋门关上,他原路返回架起南歌的胳膊,轻声道:“走吧,我们还是先回城里,这地方待久了对你的身体不好。”
“好,我也想赶紧回去了。刚才我从窗户看过去,正对上三具尸体,真是吓死我了。”
南歌在张淼的搀扶下一阶一阶地沿着台阶向下,终于她缓过些劲来,坐在地上敲敲自己酸麻麻的腿。
“你刚才有没有发现什么?”她边敲着边望向张淼。
张淼点点头,随即又摇摇头,“没什么有用的发现,那女鬼给出的那个地址,房子已经被清除掉了。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想让我们帮她什么忙。
“但回去后,去和彭明泽见一面,兴许也能在他身上找到其他的线索。”
“彭明泽可不是想见就见那么容易。”南歌撇撇嘴,懊恼一阵,又惊喜地开口:“你师兄,你师兄不是和他认识!”
“先不考虑这个问题了,咱们下去再说。”张淼握着南歌的手将她扶起来,天渐黑时,两人终于筋疲力尽地赶到山下,顺利地坐回回城的车。
7
第二天一早,张淼睡到自然醒时,已经是早上九点半。依着渡灵馆朝九晚五的规矩,他已经迟到了有半个小时。
他笔直地坐在床上,盯着墙上的钟表,本着既然已经晚了,还不如再多睡一会儿的理念。终于在十分钟后,又笔直地躺回了床上。
但谁成想,他这边将将闭上眼睛还不足五分钟,那边便传来了咣咣的砸门声,这砸门声听的他是睡意全无,他暴躁地揉着脑袋下床,不耐烦地上前将房门打开。
但显然杨杭在门口是等得急了,门把手松动的那一刻,他便迫不及待地推了门进来。力道之大,还好张淼躲得及时,不然肯定的要被拍在门上。
“有什么事儿吗?”他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,慢吞吞地回屋趿拉上拖鞋。
“你认识毛江这个人吗?”杨杭边四处转着,边向他提出问题。
“毛江?”张淼翻着眼皮,仔细地在自己的记忆库中搜寻这个人名,大约三分钟过后,他坚定地摇了摇头,“不认识,这人怎么了?”
“不认识?你再好好想想。不是我说,你真的,仔细的好好想想。举个例子,比如……去你渡灵馆算过卦的,对吧,是不是有个叫毛江的。”
“算卦的这么多人,这我哪儿记得住。再说了,人家来算个卦,还都要先报上自己姓甚名谁不成?”张淼皱着眉摆摆手,“你就不要卖关子了,有话直说,这人怎么了?”
“这人昨晚上死了。”杨杭脸色瞬间严肃下来,他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张淼,然后闷闷开口:“有人反映,他昨天去过你那渡灵馆。而且据小杜调查,你昨天,还去过城外的九回坡。”
“这两者之间,又有什么联系么?”张淼不解地问着,抬手将照片接过。
照片上的男人黑瘦瘦的,小眼睛生的是细长长的一条。原来是他啊,张淼恍然大悟,脑海中闪过那个暗青色脸的女人,随即又想到现在还在自己抽屉里待着的那个信封。
九回坡四巷什么什么来着,张淼记得信封上写的也是这个地址。
他心下明了,抬手将照片还给杨杭,开口道:“这人昨天的确去过渡灵馆,目的是想让他死去的妻子给他拖个梦,说说家里的钱藏在哪里。
“但他妻子告诉我,这人嗜赌成性,刚取出一笔为孩子攒的学费想要去挥霍。他口中被妻子藏起的钱,早在妻子去世前,就全部偷偷地给了孩子的姥姥。
“孩子和姥姥住在九回坡四巷,那些钱被我放在了渡灵馆小矮桌的抽屉里。昨天发现九回坡,是个意外……难不成,你们怀疑是我杀了毛江?”
“当然不是,我信得过你。只是这毛江,本来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回九回坡了,但这从你渡灵馆出来一趟,不仅当天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,而且当夜,还死在了自己妻子的墓前,这着实……
“再加上你昨天,还阴差阳错的去了九回坡一趟……”
“毛江什么时候死的?”
“据法医鉴定,是昨晚十二点左右。被人先从背后用钝器击晕,割喉后又绑在了他妻子的墓碑上。
“现场未提取到可用的脚印,九回坡那个地方,虽说是乌烟瘴气、乱七八糟的,但也没人敢大半夜去九巷瞎晃荡。所以目击者,现在是没有。”
“今早上发现毛江尸体的,是他的岳母。
“据他岳母反映,毛江昨天回家后,一直是心神不宁,大半夜的,找她拿了手电筒,说要去给妻子上坟,拿着大瓶小罐地出了门去,之后就再也没回来。
“岳母一大早送完孩子上学,便想着去女儿的墓前看看。谁成想上了九巷,却瞧见毛江……老太太也是吓坏了。”
“死于子时里。我确实说过让他去子时去妻子墓前……”张淼无奈地扯着嘴角笑笑,好像现在的所有的证据都完完全地指向他。
突然地,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开口道:“小区里有监控,我自昨天傍晚回来,就一直待在家里。你们可以去查看一下。”
“已经调取过了。而且南歌也证实,你们是无意间发现的那个地方。但现在你们两个还是被暂时列入嫌疑人的名单里。”
“我们两个?我和……南歌?”
“不,是你和封承,他昨天也曾在你的渡灵馆门口见过毛江。”
8
张淼跟在杨杭的后头进了警察局,南歌、封承、杜煜生,三人坐在审讯室里,封承翘着二郎腿不发一言,杜煜生给南歌说着话,插科打诨逗她放松。
南歌捧着纸杯,面色有些沉重,但她还是时不时挤出几分笑容,让杜煜生不至于那么尴尬。
张淼走进去,封承眼皮都没抬一下,反而杜煜生,呲着一口大白牙温和地朝他打了个招呼。
张淼走过去,径直坐到南歌身边,他抬手将她的手握在手里,安慰地轻轻拍了拍。
“我们昨天就应该老老实实原路返回的。”南歌低着头有些沮丧,“都怪我。”
“不怪你,就算咱们昨天不去,我今天也是要去九回坡一趟的。毛江死前去过我那儿,这你也无法改变。不管怎样,我都会是这个案子的嫌疑人。”
“我可以去现场看看吗?”张淼说着望向杨杭,得来的却是否定的答案。
“不行,这案子没水落石出之前,你和封承,你们都不能接近现场。”
语毕封承从鼻子中喷出一丝冷哼,换了个方向接着翘着二郎腿坐着。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,还是张淼率先打破了僵局,“那南歌可以去吗?”
“这个……我现在正要去案发现场一趟,南歌的话,我倒是可以想办法把她带上去。”
“那好。”张淼掏出一串钥匙放到南歌手中,“你去渡灵馆,在矮桌右面的抽屉里有一个信封,你取出来,和杨杭一起去案发现场时,将信封交给毛江的岳母。
“这是她女儿生前给孩子攒的学费。毛江家是什么情况,案发现场时什么情况,你都用视频的方式拍下来。其他的,等你回来后再说。”
“好。”南歌紧握住钥匙,站起身便随着杨杭一同出去。
审讯室中只剩下封承、杜煜生,还有张淼三人。
空气中弥散着尴尬的寂静,封承依旧是刚才那副姿态,张淼斜着眼打量着杜煜生,他坐在审讯室门口的椅子上,认真严肃地翻看着什么东西。
似乎是感受到张淼的目光,他抬起头来,脸上瞬间挂上微笑,“张大师您口渴吗?”
“不渴。”张淼眯眼笑着歪过头,“我只是觉得,你和我的一个故人,长得很是相像。”
“是吗?”杜煜生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,“我这人长了张大众脸,从小到大和不少人都撞过脸,和别人长得相像,这话我听的都没脾气了。”
“这样啊,说来也可惜,要不是我那位故人已经去世多年,初见你的时候,我真的要把你认成他。
“就前些天,我还去暘城拜访了他的父母,光耀这个人,活着的时候喜好术法,并且造诣颇高。奈何……哎,倘若他留下一儿半女,那孩子肯定也是非常优秀的。”
张淼说完似惋惜般长长地叹了口气,他颇有深意地望向杜煜生,但后者面上却是毫无波动。
他平静地将手中的资料又翻过一页,抬起头来,开口还是劝慰的话,“张大师您也不用太过伤怀,离别,毕竟是人生的常态。”
他这样说完,将自己手中的资料合上,径直走到张淼身边,微笑着将手中的资料递到张淼眼前。
“今早上南歌曾提到封承先生昨天与彭明泽见过面,杨哥找了彭明泽的档案给我,我看了看,确实还挺……不一般的,张大师您要不要看看?”
张淼犹豫片刻,考虑一番,还是伸出手去,将他手中的档案接过。
档案第一页,是彭明泽的个人信息。
彭明泽,生于1987年9月16日。曾用名韩冬,家住,不,曾住于晋城暮春街花园别墅1号。父亲因股票及不当投资破产后,全家移居九回坡九巷16号。
九回坡九巷16号!张淼心中一惊,快速地扫视完第一页的信息后,又忙翻到第二页,第二页右上角贴着的照片,正是他昨天在九回坡见过的那张。
这男人的名字,韩百诚!没错,墓碑上的名字就是这个。但是,这人死于……火灾?张淼揉揉自己的眼睛,来回将那句话又读了几遍。
白纸黑字,清清楚楚地记载着,韩百诚于十八年前死于一场火灾,纵火者是她的妻子彭猗兰。
据彭猗兰的哥哥所述,韩百诚此人,本出身贫寒,但与彭猗兰结婚之后,在彭家的扶持之下,也算是做出了一番自己的事业。
彭明泽11岁那年,韩百诚因故破产,破产后,他禁止彭猗兰向彭家求助,不仅携家带口的搬到晋城边上的九回坡,还一度想让彭明泽辍学。
但在彭猗兰的坚持下,这一想法并未付诸行动。
韩百诚从天堂跌落地狱,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,从此一蹶不振,抽烟酗酒家暴,邻居也曾证实,这韩百诚,只要喝醉了,就开始抽老婆打孩子。
终于彭猗兰不堪家暴,将彭明泽送到城中朋友家后,赶回九回坡,点燃汽油桶,与韩百诚一起葬身火海。
之后就是彭猗兰的哥哥回国给她料理了后事,在征得韩冬同意后将他的名字更改为彭明泽,并将他一同带到了国外。
张淼看完,疑惑之际,审讯室的门被吱呀推开,南歌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进来,跑到张淼的身边,擦着汗将手机递给他。
“给你,我拍完就马上赶回来了,你先看这一段,这是毛江家里的情况。后面那一个比较长的视频,是九巷上面的情况。”
张淼接过手机仔细查看,意外的,这两则视频都很正常,既没有鬼魂,也没有其他的异象。
“有什么发现吗?”南歌昂起头在一旁满脸期待地询问。
“没有,很正常……”张淼嘟囔着,转而心头一震,他拍拍脑袋,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为何而惑。
问题就出在这“正常”身上,昨天他和南歌去墓地的时候,尚且有这么多游魂,九回坡九巷的墓碑也不少,还四处置放着尸体和棺材,但怎么可能干干净净的,一只鬼魂都没有。
毛江他,被人杀害后,短时间内,鬼魂也不会马上离开阳间,但毛江的鬼魂不在家里,也不在他的死亡现场,那他去哪儿了?
张淼抬起头,正赶上杨杭从门外进来,他拿着档案上前,打开后指着彭明泽的脸,“彭明泽,韩冬,这个人,我想见他一面。”
9
彭明泽交叉着胳膊,侧着身子翘着腿斜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,张淼坐在他的对面,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,气氛是有些压抑的尴尬。
“警察先生找我来有什么事吗?”
彭明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淼,不疾不徐地问道。
“我……是想谈谈你的母亲。”张淼笑笑,皱着眉又望了眼彭明泽身后的那只焦魂。
焦魂身上酸臭的阴气又浓了些,她站在彭明泽身后,目光看起来是有些悲伤。
她张张嘴又犹豫着闭上,张淼看了半天,不懂她是想表达什么,便正了正身子,又接着向彭明泽提问:“你母亲去世的那天,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彭明泽目光沉了沉,低声道:“我想想。”
十八年前的回忆翻涌着像放电影般一幕幕展现在他的眼前,破碎的花瓶,母亲的惨叫,发狂的父亲,以及……终于决定反抗的他。
流动的鲜血染红了灰色的土地,父亲的喉咙被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,他半蹲在父亲旁边,手中尖锐的碎片已经被鲜血染红。
母亲跌坐在地上,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。
晚风灌进他的脖颈,一瞬间将他的理智全部带回,他双腿一软,手中的碎片落下,烂泥般瘫软地跪在地上。
父亲的看向他的目光,那眼神,他现在都读不懂,是震惊,是恐惧,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。
半晌母亲终于反应过来,她爬到他的身边,用满是灰尘的手擦干他的眼泪。
“你听好,这都是妈妈做的,是妈妈做的,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她说完,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,冲进厨房拿出一把尖刀,跑回来跪在父亲身边,对准他的心脏,狠狠地插了下去。
在狠狠地刺了几刀之后,她又从地上爬起来,拉着他将身上的血污洗净,换上干净的衣服将他送回了阿姨家。
第二天他偷偷溜回九回坡,才知道,母亲在路上的嘱托到底是什么意思,一场大火可以毁灭所有的证据,母亲已经把一切都揽在了身上,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,他是无辜的受害者啊。
想到这儿,他喉咙滚动两下,满面悲痛地回答:“不太清楚了,我只知道那天放学后回家后,饭都没吃,我妈就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去了阿姨家,其他的事,我是过了好几天,舅舅来接我的时候才知道的。”
“我妈她……确实承受了太多。”
张淼轻轻点头,然后将桌上的档案摊开,直接掀到最后一页,转过来推到他的面前,“你回国之后,将九回坡的九巷全部都买下来了?”
“是的。本来那场大火之后,上面的人就都接二连三地搬走了。我回来的时候,九巷就剩下几户居民,我把他们安置了之后,就把那块地皮买了下来。
“我父,父亲的墓就立在上面,他生前就不喜欢被人打扰。”
“但我去过九回坡,那上面好像不仅仅只有你父亲的墓。”
“是这样,自我父亲的墓碑立在上面后,下面的人就好像突然茅塞顿开。那里住着的,本来就是一群死都死不起的人,呵……”
彭明泽苦笑两声,“人果然不能像蝼蚁一般地活着。”
“今早上警方把九巷的尸体都统计了一番,除却墓碑上有名有姓的之外,还有十几具无名的尸体,就像九巷左3号里面的三具尸体,经查证,竟然是从山后的坟地中挖出来的……”
“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?”彭明泽打断张淼的话,眉头紧紧地锁成一个川字。
“我把地皮买下来,又没有禁止底下的人往上放尸体,我不懂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。”
张淼笑着将档案收回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子上慢慢敲击。
待彭明泽心情平复后,他又似不经意地说道:“但很奇怪的是,到今天为止,墓碑下及两边置放的尸体,再加上毛江,正好满一百具……”
“所以这和我,有什么关系?”彭明泽显然火大,他咬着牙又将这话重复一遍,随即站起身将衣服拍得平整。
“有什么其他的事,请联系我的律师,我没有时间坐在这儿听您讲故事。”
“百尸祭还差最后一步才能完成吧。但是你的母亲,并不希望你这么做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彭明泽停下脚步,回过头满脸疑惑地望向张淼,转而又轻声地笑了,“真是荒唐,现在的警察也学会装神弄鬼了吗?”
“我不是警察。”张淼掩去面上的尴尬,顿了顿接着正色道:“我是晋城北街渡灵馆的驱鬼师傅。”
彭明泽皱着眉转过身来,满脸不可思议,“所以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久,跟我谈话的,竟然是个装神弄鬼的驱鬼师傅!可笑,真是可笑。”
“不是装神弄鬼的驱鬼师傅,是,能看见你母亲的驱鬼师傅。你的母亲她一直陪在你的身边。”张淼说着掏出一张符纸,指血点符,贴到彭猗兰的头上。
彭明泽看着浮在半空的符纸,下意识地后退两步,他怔怔地盯着符纸所在的地方,又嗤嗤地笑着摇摇头,“你又要玩什么把戏?”
张淼也不答话,静静上前握住彭猗兰的手,一瞬间,他感受到周遭浓烟四起,有火苗烧灼在身上的刺烫感。
他穿过浓烟,走出铺天盖地的火光,眼神也逐渐变得清明。
漆黑的夜,偶有阴风刮过,有一个瘦弱的男人缩着脖子,跪在一处新墓前,低着头哆哆嗦嗦地喃喃自语。
他点燃符纸,磕过三个响头,又小心翼翼地将符灰收起来。
然而他站起来,并没有急着走,反而又拿起地上的一个瓶子,啪地砸到地上。瓶子里的黑狗血驱散了身边的邪魅,女人退到自己墓前,愤怒又无奈地看着他。
紧接着,他抽出一把匕首,念念有词地在空中挥舞,女人接着有些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,男人每念一句,她的魂魄就往后移半分。
离魂诀,张淼走过去,看清楚这男人果然就是毛江。这笨蛋,果然像他猜想的一样,他不仅依着他的说法做了一遍,现在又在依着封承的法子进行。
女人的魂魄本来得了点安慰,谁成想毛江现在又将那点安慰收回,将她给惹急了。
女鬼不堪痛苦,仰头嘶吼一声,锋利的叫声划破云霄,毛江面前的瓶瓶罐罐顿时炸裂满地。
他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离魂诀也不念了,转着圈地开始磕头。
然而就当他快要站起来之时,一个黑影渐渐将他笼罩,彭明泽穿着全封闭式雨衣,手执球棒,对准他的脑袋,随后又重重地砸了下去。
他抬手又补了几棍子,确定毛江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之后,走到韩百诚墓碑后面,将放置骨灰的水泥台打开,扯着绳子从里面拽出一只黑色的袋子。
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卷绳子,一把匕首,利落地将毛江割喉后,绑在了他妻子的墓碑上。
做完这些,他将匕首塞回袋子,封好水泥台,拍拍手扬长而去。
那件沾血的雨衣,便被他随手扔在车上,一路带回家,最后在卫生间偷偷烧掉。
10
“但车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洗。”张淼开口说出这么一句,彭明泽顿时变了脸色。他吞了两口唾沫,转头就要离开。
焦魂急切地挣脱张淼的手,大喊一声,“不要!”
审讯室旁的玻璃登时啪的一声全部炸裂,玻璃飞溅开来,杜煜生忙将南歌护在身下,封承也拉着杨杭及时躲开。
彭明泽机械性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,旧疤被重新划开一个口子,慢慢地渗出血来。
刚才有那么一瞬,他好像看到一具焦尸,不,那又好像是母亲,但就只有那么一瞬。他抬起头来,怔怔地看着张淼。
“你母亲说让你不要,不要去做。百尸祭确实能将她超度,给她一个富足完美的下一世。但是……”张淼说着从地上站起来,看了看玻璃那方的杨杭众人。
“但是毛江的尸体已经被警方带了回来,你此时去不是行祭,而是做祭,如若术法开始运作,你就是百具尸体之中的最后一具。”
“你现在应该做的,就是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,还有,是谁教给你怎样行百尸祭的?”
彭明泽听完这些话,上前瘫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,半晌他止住笑声,抬起头来瞥了张淼一眼,“你以为这样就能唬得住我?有什么证据尽管拿出来,我有没有罪,法庭上见。”
他说完闭上眼睛,将泪水重新憋回肚子里。
他做错了吗?抛开自己要为母亲行百尸祭不说,毛江那种人,难道不该杀?一个嗜赌成性,放着自己的妻儿不顾,每天在外浪荡的蝼蚁。
他最后一次见余蕙,是在九回坡她家中的院子里。
那天下着小雨,他从后山拖到九巷一具挖来的尸体,放置好后便拎着些吃的用的去看望余蕙。
在遥远的搬来九回坡的那一年里,他所有的希望与力量,都来源于这个大他几岁的姐姐。
余蕙没有上过学,但从来有着一颗渴望上学的心。所以他会在放学后快马加鞭地赶回九回坡,将当天所学的知识都教她一遍。
余蕙也会每天准时在四巷等他,风雨无阻,但凡是得了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,总要塞给他先。
他走的时候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再见,但他从未忘记这个萍水相逢,但待他真心诚意的姐姐,所以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回九回坡寻找余蕙。
还好余蕙并没有搬走,她还住在原来的地方,而且已经嫁了人,有了个可爱的女儿。
他本想着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她脱离贫困,但她拒绝了,所以他会不定期地,买些吃的用的送到她的家里。
然而毛江,余蕙的丈夫,那个黑瘦瘦的男人,一只赖在世上的蛆虫,只要他出现在家里,余蕙肯定被打得满身是伤。
终于,在那个飘着阴阴小雨的傍晚,余蕙倒在了自己的院子里,她死于殴打所致的心梗。
毛江,这个人难道不该死?他从来未打算用毛江作为第一百具尸体,但能用上的话,也算是让他死得有些价值,这样的渣滓、蝼蚁,活着又有什么用?
彭明泽被杨杭带离审讯室,封承与张淼也先后出了警局。
张淼追上封承的脚步,转身挡在他的面前,开口问道:“你与彭明泽,是朋友?那他做的这些事,你……知不知道?”
“知道又怎样,不知道又怎样?不要耽误我的时间。”封承向前走了两步,又回过头来补充道:“啊对了,你还是回去赶紧将我要的东西收拾收拾,我会尽快去拿的。”
他说完便甩着袖子大步离去,张淼回到警局,南歌正给杜煜生包扎伤口,刚刚玻璃炸裂的时候,杜煜生及时将南歌护在了身下,但自己的胳膊上却被扎进了一块碎玻璃。
张淼过去的时候,南歌正好清理完,她将东西收拾好,转身又去另一个房间取纱布。
“是你吧。”张淼毫不掩饰,走到杜煜生身旁坐下,低声用陈述的语气道。
“是你教给彭明泽行百尸祭的方法吧。但是,你将那些尸体的魂魄都收了,是又要做什么呢?”
“嗯?”杜煜生按着自己的手臂,抬头一脸不懂的样子,“张大师您说什么呢?”
“没什么。”张淼笑着站起来,拍拍他的肩膀,“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。”
11
张淼最近一次看见彭明泽,是在电视的新闻上,他因犯罪情节严重,一审被判处死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
但之后彭明泽又提出了上诉,这案子接下来走向如何,还需看后续报道。
令张淼奇怪的是,自那天在警局过后,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彭猗兰的影子。
他能理解,彭明泽案子的结果没出来,她也不会安心地走。不过从媒体放出的视频来看,不管是彭明泽进出法庭的路上,还是在法庭上受审的过程中,彭猗兰都没再出现。
封承又来要了几次师傅的书籍,但都被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挡了回去。
近日里晋城的天气开始渐渐转凉,一夜之间,还流传出几个深夜撞鬼的故事。人们茶余饭后,总忍不住谈论一番。
但张淼知道,这不仅仅是几个简单的故事,有好几次,他也撞见几个黑沉沉的影子成团地飘在晋城上空。
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,但现在他能百分之百确定:这晋城里,有人在炼尸驭魂。